十战廉台
半面乌云蔽日,半壁冷月澹澹,正暮三月,细雨清寒。 时值黄昏,未落的残阳为乌云所阻,只见得厚厚云层透出尺寸暮光,并不明亮。早出的月倒恰逢一片无云星空,得以洒下些许清晖,化作落地的春雨。多数星辰隐没黯淡,只罕见几枚零星闪烁。 倒是个诡异奇特的天象,大凶之兆。 雨落于大地草木外,落于壕沟旁的死尸间,落于无数断臂残肢中。雨打芭蕉,也打醒了晕厥的雍胖子。 雍胖子睁开眼,浑身一啰嗦,便推开积压身上的几具尸体,坐了起来。使劲抹一把脸,雨水和着血水挥洒,先检查确认四肢无缺,随后便扭头四看,扯着嗓子吼道:“老李!老李!” “崽子,别叫,俺在这儿!哎哟,压着了。” 听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,雍胖子身子一扭,便往一旁尸堆一扒拉,三下五除二将老李从尸堆里扯出。 “轻点儿,俺的手快被你扯断了!”老李从雍胖子手中抽回了手,贼兮兮地左右张望,轻声问道:“贼兵退了?” “你装死!”雍胖子瞪大了双眼,看着老李说道。 老李慌忙捂住雍胖子的嘴,左顾右盼,连声道:“嘘,你小点声儿。” 所幸此刻没人关注二人,许多军汉在四处来去,他们正清理死尸、战壕,也有人歪坐着修复兵甲,或是吃着简陋的干粮。没有水,就仰起头颅张大嘴巴汲取雨水。也有将官穿插其间,正发号施令。人群最密集处,扎着一顶黑龙帐篷,帐篷外面是仅存的精锐环伺,拱卫着魏皇帝与他的文武大臣。 血战方休,雍胖子与老李都没有多余的气力,便一屁股坐在尸堆上,学着一旁的袍泽们,就着雨水吃起干粮来。 雍胖子入伍不久,年轻,有把子蛮力,打起仗来肯用命。 老李老了,是个老兵油子,遇到事能躲便躲,躲不过也能装死。 二人虽性格不合,却是托普的同乡,所以关系极好,形影不离。 在这吃人的乱世,又是军伍之中,若逢不测,好歹也有个回乡报丧的人。若同遭不测,黄泉下望乡台也能有个伴,总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。 干粮还没吃完,一个小将官发现二人,挥手吼道:“别吃了,赶紧帮着清理战场,皇帝说了,过一会儿贼兵还要犯阙,这廉台必须守住咯!” 雍胖子站直身子,高呼一声“诺”,便清理起死尸来。老李不被察觉地叹了一口气,也跟着在一旁清理起来。 “喂,崽子。” “咋了?” “依俺看呐,魏皇帝要败啦。” 雍胖子不满地瞅着老李,啐道:“你这老货,真是贪生怕死,如妇人模样。这慕容世家折腾了多年,何时打赢过咱们皇帝?” 老李小声说道:“这次不一样,魏皇帝被慕容恪一路从中山撵到安喜,又从安喜撵到廉台。虽然没吃败仗,却是一直在撤退,如今咱们被困在廉台,连退都没地方退了。这次击退了贼兵,下次就不一定打得退了。” 雍胖子倒是知道慕容恪,据说那是个剜人心肝吃的魔头,跟着慕容老贼坏事做绝。慕容老贼也是个皇帝,叫燕皇帝,只是魏皇帝不承认,只准麾下军汉叫慕容老贼。 不过雍胖子不怕他,手指了指黑龙帐篷,对老李说道:“天塌下来有魏皇帝顶着,咱们这些军汉只管打仗便是。休要涨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。” 话音刚落,就听得远方铁蹄践踏,弓弦霹雳。 “啊呀,慕容贼兵又来啦!”有军汉怪叫道。 不久后,黑龙帐篷外传出厉喝:“魏皇帝有旨,杀贼兵,守廉台!” 此时落日已完全隐去,月亮亮了点,雨也大了些。雍胖子二话不说,提起枪便往前杀敌。 老李往身下一摸,没摸着枪杆子,天知道先前装死时落在哪了。还好周围尸堆还没清理干净,老李在尸堆中一阵摸索,总算又找着一杆枪。他也在人流中从来从去,高呼着杀啊,却并不真去杀敌,只是尽量躲着,实在躲不过了,便又躺在地上装死。黑灯瞎火,倒也予他方便。 这回慕容贼兵用的力比上回大,一直到最后,黑龙帐篷的精锐也出动了部分,方才杀退了贼兵。 雍胖子这次没被打晕,目光借着月辉在地上游移,最终找到了又在装死的老李。雍胖子睥睨这尸堆中的老李,似在示威,又是在说:“看呐,贼兵这不是又被打退了么?” 老李一把年纪,如何看不出雍胖子的心思,只是苦笑着,轻声说:“还没完呢,贼兵一会儿还得来。” 雍胖子拉起老李,懒得说话,只管清理着战场。他是瞧不起老李的,在他看来,当兵打仗吃饷,就要为国尽忠。似老李这样上战场就装死的兵油子,直是个废物!只是看在同乡的香火情,也不好多说什么。 第三波贼兵来得更迅速,更猛烈,贼兵中更多了些披软甲,戴冠翎的壮汉,据说是慕容世家的禁卫。最后守着黑龙帐篷的精锐尽出,方才杀退了贼兵。 月升,雨势渐急。 连战三场,众军汉都累了,黑龙帐篷里传来安抚的圣谕:“魏皇帝有旨,待击退贼兵,回归邺京,诸军士各赏十金。” 只是此间周而复始,贼兵去而复返,却不知何时安能归京? 话虽如此,终究还是给了众军汉一个盼头,于是众军汉又打起精神清理了起战场来。 老李忍不住,又扯过雍胖子胳膊,帖着耳说道:“咱们逃罢!” 雍胖子瞪住他,不说话。 “崽子,听俺说。俺跟过汉皇帝,赵皇帝,魏皇帝,大大小小打了无数场仗,天底下可没俺逃不出的战场。咱们现在找两具贼兵的尸体,拖到没人的壕沟里换上他们的甲胄。一会儿贼兵再来攻,咱们便扮作贼兵,等贼兵退兵时跟着,便能逃出这廉台。然后再趁着天黑想办法离开贼营,就可以回托普啦!” 老李对雍胖子是真好,也不待雍胖子开口,便已将计策和盘托出,此刻便等着雍胖子点头。 谁料雍胖子竟一拳挥出,直直打在老李脸上,老李顿时飞倒在地,疼得发不出声音来。雍胖子走近,又狠狠往老李脸上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,骂了句叛徒,便离去了。 第四战来了,这次打得更艰难,就连黑龙帐篷里的贵人都出来了几位,那可都是魏国的大将,本该时刻不离魏皇帝身边的,此时也不得不亲自上阵。 一直到贼兵再次退却,也没见老李,雍胖子也不再寻他。 月悬天中,雨落倾城。 众军汉不但累,更倦,只是此刻睡不得。只好颓坐在尸堆中,默默地补充着气力,不敢闭眼。 将官也不再叫军汉们清理战场,反正现在清理了稍后又是满地狼藉。 无止境的战斗中,支持众人撑下去的,只有信念了。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能否迎来最终的胜利! 第五战如期而至,贼兵中杀来一员贼将,满身银甲衬着月华,璀璨夺目。那贼将高声吟道:“奉燕皇帝令,擒魏逆冉闵,附逆者皆杀。” 几员黑龙帐篷里走出的大将失声叫道:“是慕容恪!” 慕容恪催马向前,手中利剑起落,无论是寻常军汉还是将官,具是一剑封喉,就连黑龙帐篷的大将也折了一人。 就当慕容恪领着贼兵势如破竹时,星空中一道惊雷闪过,红色闪电从黑龙帐篷方向冲出,直直朝慕容恪撞上。 慕容恪胯下战马吃痛,倒退数步,他却望向那道赤色身影,扬首问:“冉闵,你降么?” 朱龙宝马止步,马背上的魏皇帝着红甲,持长戟,傲然说道:“不降。” 众军汉本已脱力,此刻见魏皇帝亲自上阵,又无端来了气力,纷纷高呼着:“魏皇帝万胜!” 雍胖子在其中最是奋力,细数下来,他今夜杀敌竟已不下十人。 慕容恪望天,皱着眉,对魏皇帝说:“今夜是天佑你,看明日罢!” 慕容恪打马转身,贼兵再次退去。 没有人欢呼,魏皇帝沉默,许多军汉亦沉默,月光下的脸色都极为难看。 雍胖子是新兵,不懂军伍门道,也听不懂慕容恪的话,好奇地问身旁一个沉默的将官。 “今夜来的都是小股贼兵。”将官麻木地看着他,指了指天空,说道:“今夜星光晦暗,不利行军。又下过大雨,地滑。廉台地势又高,贼兵大军难以出动,只是...” 始发觉不知何时,天空已不再降雨,月光也更明亮了几分,雍胖子不由抬头看去。 月沉,雨霁云收。 只是,雨停了,明日地便干了,天色也该明了,贼兵的大军也将到了... 众军汉箕坐于地上,身上的衣甲早被雨水浸湿,贴在身上,此刻被风一吹,便是彻骨地寒冷。 寒冷暂时驱散了疲惫与困倦,众人却更加沉默了。 魏军困守廉台,已是底牌尽出,连魏皇帝都已亲自上阵,而贼兵的大军却正等待天明之后以逸待劳。 魏皇帝和大将们也不再安抚人心鼓舞士气,只是牵着各自的战马,和众军汉一样席地而坐。无论怎么看,这都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争。 雍胖子受不住这气氛,经历五场酣战,胸胆已开张,也不顾皇帝大将就在不远处,便高声吼道:“怕什么,精忠报国便是。了不起为国捐躯,皇帝都跟我们在一起呢。” 一阵沉默,然后便是沸腾,众军汉不知道先前是谁在说话,只是逐渐整齐地齐声高呼道:“精忠报国!” “精忠报国!” 几员大将亦喊道。 “精忠报国!” 黑龙帐篷也传出声音,里面剩余的人纷纷走出,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。此刻这些文官亦脱下朝服,寻找地上散落的武器与甲胄武装自己,加入了军汉的队伍。 “精忠报国!” 最后一声如雷霆咆哮,正是面色潮红的魏皇帝。身边朱龙宝马亦不住嘶鸣应和。 老李是个例外,他没有喊,只是沉默地闭上眼躺在尸堆之中。 他并没有用先前对雍胖子说的方法逃出生天,只是一如既往地装死,魏军早已不再清理战场,便也无人察觉,由得他这样躺下去。此刻他眉头拧成一团,显然心中在挣扎着什么。他的手却微微颤抖着,苍白的指节不知不觉中握紧了身边地一根枪杆。 贼兵的大军虽未到,小股部队却依旧坚持不懈地趁着夜色来袭,显然打定主意不给魏军修整的时间。 第六波贼兵如期而至。 月隐,云淡,冉冉升起的,是永恒燃烧的太阳,烧红了半边天。 廉台的魏军不久前正在魏皇帝的率领下击退了第九波贼兵,那也是此夜的最后一波。 军汉死了大半,精锐死了大半,大将死了大半,徒有满腔热血的文臣更是死了个精光。听着呜咽的号角声与无数的铁蹄践踏声滚滚响彻,余下不多的勇士们纷纷看向这穹苍。 夜尽天明。 贼兵的主力大军如期而至。 雍胖子垂下头,无力地握住手中精巧的长剑,血红的眸子麻木地望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贼兵。他已精疲力尽,拿不起厚重的长枪了,只能从尸堆里扒拉出一把勉强拿得动的剑。其余军汉大抵也是如此,就连魏皇帝也把长戟换成了天子剑。 廉台,第十战! 并未如昨夜九次那般僵持,这一次,贼兵势如破竹。以精锐大军,碾压着如强弩之末的魏军,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。 很快,雍胖子手中的长剑被一名贼兵打落,那贼兵瞅着雍胖子胸腹,怪叫一声,便要举枪刺去。 一个精瘦的魏军挡在了雍胖子身前,挡住了这一击,又一枪反挑了那名贼兵。 存活的魏军都早已脱力,没人还拿得动长枪,除了眼前这位。雍胖子死死的盯着老李,惊问道:“你没逃?” 老李自嘲道:“俺从了几十年军,前后跟过好几位皇帝,见惯了这些贵人们用鲜血堆砌的皇图霸业。俺怕死,一直舍不得为了这些贵人们的天下把自己的命赔上。” 雍胖子皱着眉,挣扎着捡起掉落的长剑,又再次站直了身子,说道:“那你现在为什么要站出来?” 老李脸色肃然,说道:“精忠报国。” 雍胖子怔愣,思绪不由回想起昨夜那一声声精忠报国的誓言。国家不止是贵人的国家,也是所有百姓的国家。 生与义不可兼得,舍身而取义者也!这一刻,没有魏皇帝,没有各路将官,有的只是一老一少,为国而战。 “叔,一起杀敌吧!” 雍胖子展颜大笑,这是雍胖子第一次叫老李做叔。 老李剑雍胖子双手拄剑,也跟着笑:“崽子,跟紧俺,可别拿不动剑了” 晨光熹微,魏军尽没,魏国覆灭。 “崽子,家里有几口人啊?” “孑然一身,叔,你呢?” “嘿,俺家里有一老妻,一幼女。本来还有俩崽子,和你一般大小,很久前便战死了。” “叔你缺女婿不?” 望着雍胖子贱贱的神情,老李呸道:“你小子别动歪念头,我闺女打死也不嫁军汉,这天杀的乱世。” 二人躺在地上,满身伤痕,胸口都被清扫战场的贼兵补过刀,心脉碎裂,活不成了,此刻正是回光返照。 老李率先闭上眼睛,似梦呓般轻声呢喃道:“又想起托普的腊rou了。” 雍胖子歪着头,看着老李咽气,咧开嘴道:“真香。”